世界巡游

存活报告(2018.03-2018.05.31)

在这边也陆陆续续堆一点摸鱼。没有同人,全部是和太阳女神音一起生的崽子和世界观。
写手退化录。






3月21日

你一膝顶他的腹一掌掴他的脸,掼着他的后脑勺,一连将脑袋往墙上砸。一下两下三下,路过的女人慌慌张张尖叫逃跑,四下五下六下,躯体软塌塌滑瘫下去,扭曲着蜷在巷道间。手杖跌下来,哐啷一声落在他身边。你是踢足球的一等好手,踢踹踩抽样样精通。你穿着皮靴,靴底钉着钢掌。你踩碾他的背,喀吱一声,他没吭声。硬骨头。你俯下身,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冷笑,小逼崽子知道你爷爷我是谁不?他脸在面具下藏得严严实实,他挣抽着肩膀咳嗽,嘶着嗓子说知道。你说,知道你干的混账事儿吧?他还是说知道,声音极微弱。你说干这点逼事儿心里要他妈的有个数儿,今天爷爷心情好只要你半条命——你他妈倒是干了多少票了?他喘息咳嗽,呼吸时有液体在他的鼻腔里气管里肺叶里嗬嗬尖叫,他说记不清了,统共还有百来次。你说他妈的小子胆够肥手够辣,要不是老子收钱办事还真想喊你帮老子干活。他没再说话,扭曲着瘫在小巷里,胸膛微微有起伏。于是你耸耸肩走开去找人交差。等上大半天以后,他才会晃晃悠悠撑起身,摸出尚未被毁坏的手机敲键盘。他写,被打了。他没有附上主语。他想了想,补充着写:小伤,没事。再想想,再补充,最近还好吗?补充,对不起。再补充,对不起。补充,对不起。——删除,光标回退,编辑栏空空如也。他会关机,撑着手杖一瘸一拐摸出小巷。可现在不是未来,于是他仍然蜷在小巷里,鼻息一声浅过一声。





3月27日


你照样夜夜笙歌,你和认识不认识的男人过夜,枕在熟悉不熟悉的臂穹里醒来。落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光。通知栏上挂有一长串未接来电提示。你梳洗收拾去上班,手机留在家里充电。Hilda懒洋洋提醒你说Elvis请假了,去出席一个葬礼。她衣襟上别一朵黑绸花。你说我知道了,你唇角上扬眉眼带笑,你和平时一样状态良好。你洗牌切牌的手极稳,你同桌子那头的赌客调笑。赌客是熟面孔,揶揄说Scale你今天睡糊涂了吧——领口上怎么夹着领带夹呢?你低头一瞥,笑着说还真是睡糊涂了。你继续洗你的牌,领带夹别别扭扭夹着衬衫领。熟客东瞅西望说,最近有一段时间没见那面具怪咖了,还有点想他。你说什么?熟客比划说,就那个戴面具拄拐杖、天天在赌场门口和人打架的家伙,我们叫他面具怪咖。你说他出远门了。他说真可惜,我还想和他玩俩——有人躲在影子里说:他不是死了么?影子说,我早上路过教堂,见到了他的死对头——喏,平时站在那儿玩老虎机那个,——我见他捧着骨灰坛往外走。唉呀呀,听说那面具跛子死得挺惨,二十多刀,全往——你说,刚刚谁在说话?你洗好牌,牌沿往桌上清清脆脆一磕,喀嗒一声响。你说,刚刚谁在说话?你唇角上扬眉眼带笑,你说,我最后问一次——刚刚谁在说话?有人畏缩着举手,手腕子伶伶仃仃刺出人群。你说不来玩玩吗?你唇角上扬眉眼带笑,你和平时一样状态良好,你分派扑克的手极稳,不抖不颤。筹码堆成山,又堆成山。小年轻瘫在牌桌上,被架入阴影里,此后没人见过他。海边的建筑工地忙忙碌碌,水泥机轰鸣,是有开发商包下了地,要建沿海别墅。
你照样夜夜笙歌,落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光。你和认识不认识的男人过夜,枕在熟悉不熟悉的臂穹里昏昏入睡。你做了一场好梦,醒来一切照旧。



3月31日

你分明看见蜘蛛。黑蜘蛛,八条腿,六只眼,还有红彤彤的肚腹。它沿晶亮亮的蛛丝攀爬,一点点一寸寸耐心地挪动。挪动,挪动,挪上我的肩膀,挪上我的手臂。它亮出毒牙,瞅准我腕上未愈合的疮疤。没有声音,无声无息,你和它一样。你分明看见蜘蛛杀死了我,你什么都不说。




4月14日
他说对不起,他说之前擅自打扰了你的生活,他说我很抱歉,以后不会了。你看他转身离开,你的灵魂先于身体夺步而出,你中的你拥抱他、放声哭泣,搅乱逻辑撕碎词句,断断续续呜咽着求他驻步转身。你中的你,藏在瓷俑中的空虚灵魂,发着抖,咬着牙,指甲嵌进肉又松开,你的你像孩子一样撒泼打滚胡闹撒泼;你的你,瓷俑中的八岁孩子,诉说你的迷茫你的恐惧,描述你无所寄托无所凭依的灵魂精神。你的你口齿不清喃喃自语,双手抱头蹲在墙角;你则交叠双腿坐在原位,听门上风铃响动一声又响一声。于是门里门外分隔开两片天地,彼此不再相见。




4月19日


《有关死者苏生》

他挣扎醒来,几乎透不上气,一径扪压着胸腔咳嗽,没力气咳嗽便喘息,鼻息短促急狭,氧气逃逸出肺叶。心电图监测仪尖叫,然后是护士站警铃炸响。呼吸机轰轰烈烈开始工作,哧一声是充气,哧一声是放气。护士长拉把椅子坐下,誊写病程记录和交班日志,不忘问:脖子疼不疼?呼吸机轰轰烈烈工作,氧气面罩充气抽气,长长一声又长长一声。护士长说,点头是疼,摇头是不疼。他摇一摇头。护士长说,有没有尝到铁锈味儿?他点一点头,摇一摇头,护士长翻出手机、递进他手里。我还是梦到一片海,他于是打字,海水很温很咸,淹没我的头顶,呛进我的气管。我想喊救命,我张嘴,声音被海水浸软了、泡没了。再然后海啸来了,天崩地裂,很响的一声,我就死了,死去又活过来。护士长摇摇头说,这是梦,梦醒了就好了。他摇摇头,点点头。呼吸机轰轰烈烈工作,新鲜的气体输进去,污浊的气体送出来。护士长说,听觉诱发电位的结果明天才出来。他点点头。护士长说,睡吧,好好休息一下。他摇摇头。呼吸机轰轰烈烈工作,长长一声叹息,又是长长一声叹息。护士长掩上房门,她打开电视,用以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于是他半躺于黑暗中,看屏幕那一端灯火辉煌、男歌手的金眸溢彩流光。呼吸机轰轰烈烈工作,生的气体输进去,死的气体送出来,长长的一声,又是长长的一声。


4月20日



他只穿着病号服,窝在凉亭一角,蜷起腿打哆嗦,却还张开嘴、伸探舌尖接雪花。冷啊,真冷,于是他说,眯着眼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雪——又白又凉,能积这么厚啊。他松开叠在腹部的手,艰难地比划,这么厚,这么多,他说,真白。他竭力缩一缩身子,手掖回布料间取暖,脚踝尚露在空气中,要被埋没进同样苍白的雪里。真冷啊,他喃喃说,呵出他在世上最后一口白雾。


4月23日
《流放地》



人类总是会这样,他想。
一任君主倒台,下一任君主登上宝座。权杖上先嵌红宝石,然后镀金,烙银,融毁、再用纯金塑型,然后嵌钻石,然后是蓝宝石,玛瑙,猫眼石,翡翠,亚历山大石;领土越来越大,长城翻山越岭,先有平原,然后是高山,是草原,是沙漠,城脚下垫的是百姓的白骨,城墙边堆的是外族的头颅;人们吃的是五谷,然后是糠菜,是浆果,是草根,然后是人。穷人揭竿而起,变成富人,变成君主,变成暴君;暴君沦落辗转,变成囚徒,变成平民,变成穷人。这些穷人,这些暴君,他们修葺神庙招募神官,日日进奉金银瓜果,他们祈求说神啊赐我们来年的风调雨顺,穷人祈求说神啊我想要养家糊口,然后他们祈求百姓安康,然后祈求国富兵强,然后是万民臣服,然后是权力永不旁落。
人类总是会这样,流放者想。
他烧毁了最后一座神殿,扼死最后一名信徒,披着麻布翻垃圾桶。他踮着脚,半身栽进垃圾袋丛,掂着蟑螂尸体翻着烂菜果皮,是翻找瓶瓶罐罐旧报纸。一沓旧报纸两块,一打啤酒瓶五块,三个易拉罐一块;生了虫的苹果还能吃,过了期的牛肉干还能吃。他在垃圾回收点与后街间辗转流亡,给过孩子们糖,与流莺上过床,吃过耗子肉,睡过露天巷。他活下去,浑浑噩噩了无牵挂,个头齐腰的孩子们拔高结婚老去,他仍然徘徊,在荒野上辗转寻找他的以色列。再后来有人挑勾他的下颌,称他为神,他说我是神经病还差不多。他仍然收他的破烂,住他的大街,目睹他的新朋友高举天秤审判众生。天秤摇摇晃晃,宣布一个贪婪无度却有所作为的恶人为善,一个廉洁清正却行事昏庸的善人为恶。天秤摇摇晃晃,权杖上再添金玉玛瑙,长城下再多一具冻死骨,红烧人清蒸人铁板人凉拌人,那些贪官那些贫民钻进他的脑袋重建神殿齐声祈祷说愿神保佑赐予我力量赐予我才干赐予我财富赐予我权力权力权力权力吃饱的权力幸福生活的权利统御他人的权力——
人类总是会这样,神明想。他黑袍加身,血红绶带垂下脚面,重握权杖降下谕令:我命令罪人死去,我命令人类再无欲望,我命令终结来临。



5月12日





他说: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
学生接着背:在天愿作比翼鸟……声音低落下去,剩嘴唇翕动。学生蜷在浴缸边,蜷在他怀里,面色青白,手足僵冷,学生说老师,我好冷啊。他说,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学生接着背:……在地愿为连理枝……学生的手腕上赫然两道刀口,鲜血汩汩外涌,浸透新缠的止血带。学生目光逐渐涣散,学生说老师我冷,好冷啊……他说别睡过去,不要睡,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学生说,气息拼凑音节,音节拼凑字词,学生说:……在天愿作比翼鸟……鲜血依然淌涌,染红池水,浸泡瓷砖,沿血泊外的干涸血渍折向起居室。这些褐色斑点溅上地板,拓印学生的足印,指引他钻出家具构筑的迷宫,一头撞开反锁的浴室门。他陷入深渊中,呼吸浓郁的血腥气,感觉冷气从头顶直贯背脊;而在深渊底部,他的学生喃喃说:好冷啊。接下来呢?他说,攥着手机,话筒另一端的120急救员大吼“别让患者睡过去”,他说,接下来是什么?学生说,……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学生说,老师,我好冷啊……120急救员大吼单元楼层房号,他说: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学生说……愿做比翼鸟……在地……他说:别睡着,求求你,别睡过去。学生说,我想握着你的手……



5月?日





——你做梦吗?
——做。
——一周几次?
——每天。
——……你是说,你每天晚上都做梦?
——不只是晚上。
——午睡的时候也是?
——不只是午睡,我是说,“每天”。
——你的意——
——每天,不分时间,睁开眼睛的时候也会。
——严重的幻觉,哈?
——也许吧。
——那么下一项,你平均每天做梦——我是说,产生幻觉——的时长是?
——我说了,“每天”。
——每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有吗?
——我再说一次,“每天”。无时无刻。我现在还能闻见血腥味。
——你——
——医生,无意冒犯,请把你的诊所想象成一个浴室。这里是门,这里是洗手台,这里是浴缸。
——你是说——
——我撞开大门,走进来。一屋子的血腥味。我沿着血脚印向前走,走,走,走到浴缸前。水龙头被拧开了,水注进血池里。浴缸里的血仍然黏腻,冒着热气。没有人在里面。
——噫呃——
——然后我躺进去,没有脱衣服,直接睡进血池里。浴缸很大,我睡着却有点挤。我的手,我的腿脚,全部浸在血里。我听见水滴声,听见心跳声,听见它们一点点慢下来,慢下来,不见了,消失了——
——先生,深呼吸,深呼吸——
——对不起。
——你——你——你继续说。
——我从血池里抬起手臂。我的手臂本来很光滑,没有伤。可我分明看见了很多刀口,新的压叠旧的,深的覆盖浅的,它们裂开了,在失血。
——哦——
——可我端详着伤口,我发觉自己在笑。我躺着浴缸里,看着手臂和天花板,等待自己被吸入下水道里。然后我会醒来,满头大汗,手臂上新添了好几道伤疤。
——先生,你是说,在陷入幻觉的时间里,你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我不知道。
——什——
——我爱人说,这是我在被送来医院前,抄起水果刀自己割伤的。
——你爱人还说了什么?
——她抱怨我有夜游症,会半夜起床在走廊上游荡。
——还有吗?
——不知道。我和她分房睡。她不会再知道更多了。
——那你朋友会知道什么吗?
——他和我爱人在门外等着。
——请叫他们进来。

——又见面了,嘿,医生。
——巧了!您是他的——
——朋友,他老婆懒得等他,直接回家去了。
——哈,两口子反目。
——他们平时就这样。
——Elvis先生还好吗?
——老样子,吃完药以后能睡好一点了。小孩子脾气,不肯吃药,来来回回还是问我一个问题,我想抱抱他,他就推搡我,还是问问题:奶爸不好当啊。
——噢,总能好一点的。
——聊聊那个白痴吧。他现在怎么样?
——老实讲,我还是有点不确定——据你所知,他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有时候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这不是最糟的地方。
——何以见得?
——医生,他是怎么和你联系上的?
——短信,我还在纳闷,怎么会有人发一篇错别字连篇的预约来。
——他只会用老式键盘机,你看。
——这——
——我的——一位已故朋友,他的前任。这位朋友去世了三年,这是他的朋友圈。
——昨天有动态更新……
——不仅仅是昨天,还有前天,上个月,上上个月。两年前,这位朋友的动态开始更新了。
——这——
——新动态没有配字,全是图片:筹码,扑克,西装,领带夹,还有钱,一沓一沓的钱。
——……
——这位朋友的遗物保管在这个白痴手上,包括手机。但毫无疑问,这个白痴对智能手机一窍不通,他的确不懂如何操作数码产品。
——你是说——
——这是这位朋友的照片。
——头发也很长啊。
——据我所知,三年前,这白痴从来没蓄过这么长的头发。
——这……
——还有:他开始讲究穿搭,夜不归宿,购买刀片切割自己的手腕。他和你说了吗?他老婆发现他割手腕的事情?
——说过了。
——哈,他告诉你:我的这位朋友,他的前任,割脉自杀,死的时候泡在一缸血水里了吗?
——他——他——他没说,他——
——就在白痴和他老婆结婚三个月后。他们是师生,有人拿到他们牵手的照片、去教导处告密。白痴被开除了,找不到工作,不同意他的学生赌博养家——他和学生分手了,找了个和学生长得有点像、拿档案清洗当利益交换的老婆。
——……
——学生跑来找他,吵了一架,说是想复合。可白痴和他老婆结了婚,摆了酒席,居然请学生来赴宴。学生去了,和他嘻嘻哈哈喝酒碰杯,当天回家就割了腕,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
——总共是两次,第一次白痴恰好登门送东西,撞开门救了他。第二次他串通白痴他老婆,支开了白痴,还是坐在那间他们生活过的屋子里割了腕。白痴没能救他,他被Elvis骗了:Elvis说他和学生在一起;他还被他老婆骗了,老婆串通了学生,当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哼哼唧唧说胃疼。
——学生死了?
——对,给白痴留了便条:我们都解脱了,除了你。要我说,这是白痴活该。
——再然后,几个月前的事,——我想说的、最糟的地方在这里,——我去他家找他,看见学生坐在化妆台前。
——什——
——分明是学生,我看见他的背影:头发很长,发色乌黑。学生背对着我,哼着歌,拿一把小水果刀一下一下划手腕。
——学生不是——
——死了,对,的确死了,皮肤被划得惨不忍睹,他说过的,他不会给白痴留一具完整的尸体。我看见他的亡魂。学生的亡魂还在哼歌,血泵出血管,在地板上汪开一滩一滩的血泊。我喊学生的名字,学生分明转过脸来:半脸白皙,半脸上全是烧伤痕。

——先生,好久不见——Elvis还好吗?
——好一点了吧,也许。他等在门外,我待会儿叫他进来。
——你有什么事情?
——就是一个汇报。白痴死了。
——……
——被确诊的两个月后,哈,他终于解脱了。
——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问题。他没有吃过药,病情一直在恶化。他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谁了——白痴?学生?不知道是谁上了吊,不知道是谁解了脱,也许是他老婆——她从戒指的桎梏中挣出来了;也许是学生——他从皮囊的桎梏中挣出来了。但解脱的不会是白痴,作为他的朋友,我只能衷心诅咒他彻底死去,然后忘掉学生,被学生忘掉。
——可是,先生,你究竟在说谁呢?
——哈,忘了我的话吧,我去带Elvis进来。



5月20日
《流放地》(未完成)



《创世纪》3:17-19:“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瘸子去刨垃圾。他每天出门,在各色垃圾桶旁流连六七个小时,勾着头,踮着脚,半身几乎栽进垃圾袋丛。他掂开蟑螂尸体,拨弄烂菜果皮,是要挑拣瓶瓶罐罐书报刊:十张旧报纸两块,一打啤酒瓶五块,三个易拉罐一块,未来的纸钞硬币被统统丢入蛇皮袋,褡在肩上晃悠,一跛一跛地随他奔走,逛遍城市的小街小巷。偶尔有孩童探脑袋出窗户,大声喊:“瘸子!”他就驻足,不气不恼,耐心等孩子支开门缝、掖出一袋压瘪的易拉罐。如此逛完一整个白天,蛇皮袋鼓鼓涨涨,这瘸子再仄歪着肩,一跛一跛颠去垃圾回收站,眼瞅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搬挂上秤。秤盘摇摇晃晃,守秤的工作人员嚼着口香糖,胸牌的边角磨损发钝,上有雕刻“临时员工”四字。他拿眼白瞟一眼电子屏幕,咧开脏黄的牙关,说:“十块八!”瘸子拧起眉头,说:“我算过的——”工作人员说:“这称还有假不成?嫌少你就拿碗上街讨钱去,个破烂佬还在这儿讨价还价!”他两指掂起蛇皮袋,朝破烂佬怀里一丢,眼白直径朝队末翻,说:“下一个!”下一个人就高昂起头,迈步走上前,直撞得破烂佬一个趔趄。工作人员嚼着口香糖,又说:“最后一个了!剩下的家伙滚犊子,明天再来!”队伍骚动一下,有人咒骂,有人叹气,依旧乌泱泱一片散开了去。
瘸子,现在他该被叫做破烂佬了,破烂佬走不快,拖着他的蛇皮袋,随人流踉踉跄跄拐出后巷、拧上人行道,又绕开烟花巷,钻进歪七扭八的贫民窟里。十块八纸币被他紧攥在手心,汗津津皱成一团,又被递进胖老娘的手里、换破烂佬这月的房租。胖老娘蘸点唾沫,手指头一张一张点毛票,一毛五毛一块,五毛一毛一块。她撇撇嘴——嘴角会粘着半块瓜子皮,——说:“阴阳脸——你还差着我二十块呢。”阴阳脸忙不迭说:“明天就结清。”胖老娘不置可否哼一声,摇她的蒲扇,半拉胸脯甩浪出领口,扭头继续朝听筒抱怨:又有房客横死街头,手臂上满满当当是针眼——隔壁屋的阿姊被男人占了便宜、哭到法院去,法官拐阿姊上了床,又巴着脸,替当局长的男人敲法锤——胖老娘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她还说,战争方消停几十年,骑在人上头的家伙就乱来,要么脓包要么贪,正常的——声音隔了两层水泥板,呜呜噜噜朝上冒,阴阳脸忙着爬楼梯,听不大真切。他爬楼梯时不敢分心,先跨左脚,再跨右脚,一阶一阶又一阶,是怕踩到些腐烂的鱼骨果皮、惹来一窝绿豆蝇,更怕冷不丁蹬上某瘾君子的脸。这些瘾君子,这些毒虫,他们带着整箱整箱的注射器,蜗居进贫民窟的出租房,歪扭在楼道间,他们呓语说我想要我需要我我要我要我要,然后被葬进某条水沟,租过的房子再度被腾空,转手廉价租给阴阳脸。
破烂佬,现在他叫阴阳脸,阴阳脸拖拽身体上了六楼,摸到房间门口,面朝门板,不掏钥匙,只问:“你要进去吗?”就在他身后,有人站起身来,跺一跺发麻的腿脚,含笑说:“不然呢,不然你打算让我在走廊上发霉吗?”他又说:“我在你这儿蹲了有半小时了,你不肯回来。”阴阳脸说:“倒也不是——”钥匙送入锁孔,一拧一转,锁舌喀嗒一声滑开。他接着要说:“——我屋子还没收拾,怕你待不惯。”长发已拂过他身侧,水一样流向门后去了。有人说:“你这叫没收拾?”这间屋的租客松口气,肩膀向下一沉,只说:“你先坐。”他不解释缘由。他的客人也不追问,半倚在床上,看租客在一居室内忙忙碌碌,漂洗沾染油渍污臭的衣服,缝补破裂开口的编织袋,拖净生满裂纹的地砖。房间不设窗户,除却床铺外空空荡荡,客人就看污黄发棕的墙壁,看吊下天花板的白炽灯泡,看蜘蛛忙忙碌碌、在房梁下织结落灰的网。客人于是说,眼睛不瞟租客:“你好歹是个神啊。”租客也不抬眼,顾着挥舞地拖、清洁某道漆黑的砖缝,不假思索回答说:“神经病还差不多。”
没人再接茬,这段对话被重复了太多次,从客人出门漫步、遇见翻寻街角垃圾桶的租客起,他们反复咀嚼这十四个字,将对方的回答烂熟于心。他们在一个雨天相遇,租客被暴雨浇淋成落汤鸡,嘴唇冻得乌青发紫,还忙着搜罗多几只铝罐头;而客人,客人的伞遮挡租客头顶的雨点,客人的手勾挑租客的下颌,客人说:“我们见过吗?”租客说:“不好意思,我们没——”客人说:“你居然是个神?!”他退开一步,好看的五官皱在一处,打量裤脚溅满泥点的瘸子,缝改编织袋作衣物的破烂佬,半边脸火烧样坑坑洼洼的阴阳脸,他打量歪倚在墙边、抱起双臂诘问“看够了吗?”的租客,长叹一声气。
“你好歹是个神啊。”他说,然后得到了回答:“神经病还差不多。”
客人执意尾随租客,钻进贫民窟六楼的某间出租屋,扯松花纹繁复的领带脱下量身定制的西装蹬开做工考究的皮鞋。他们做爱,每周一次,每次如此,十指绞扣一处,铁架床吱吱嘎嘎哀鸣,然后租客在黑暗中摸索药丸,就水囫囵吞下。客人说:“还是老毛病?”租客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自打有记忆起,租客常常头疼,成千上万的虫豸在他头颅里翻腾,咬噬他的脑叶铰碎他的神经冲撞他的颅骨,在他耳畔说欢笑我想要我想要请给我请给我。客人叹口气,凑上来,与租客额心相贴,而后说:“这是有人在向你祈祷。”客人说:“人类总有欲望,他们总会向你祈求点什么;祈祷的人愈多,你的头痛就愈厉害。”租客说:“就不能让他们别浪费时间了吗?”客人说:“满足他们的愿望,他们就会消停了。”租客说:“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满足他们——”客人打断他说,你满足不了的。
“人类总是这样,你给予他们满足愿望的权力,”客人说,“就是给予他们毒品。他们只会不停地想要,想要,想要,最后让你死掉。”
客人睡着了,租客睁着眼睛,看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听脑海里人类的欲望吵吵嚷嚷说我想要我想要请给我请给我。他睁着眼睛入睡,在荒原上辗转漂泊。租客每每做梦,梦里风景却一再相同:一片荒原,一座废都,他折入幽邃的街巷,睁着眼睛,搜寻每一个垃圾桶、挑拣些瓶瓶罐罐废弃纸张;没有月光,没有神灵,青苔攀上屋墙,藤蔓缠绕房梁,蜘蛛攀在他的耳畔,欢笑说我想要我想要请给我请给我。




5月?日


他说,你好轻啊。
他背着你,你们走在山路上。王城外有座山,说是山,不过算几百米的土丘。他半夜翻窗闯进来,说:走吧,Olivine,我带你去山上看星星。你靠在床上,带着睡帽,你藏起方才还在批画的文件,说:我不去,我走不动。他说:你要不要这么羸弱——你的鹅肝黑松露吃进哪里去了?他在你床边蹲下来,叹着气,说:趴上来,快一点,我背你去呀。你趴上他的背,他就负起你的重量,沿他来时的密道一路跋涉出城,你们走上山路。你不说话,脑里盘算的是税收与粮草,鼻尖缠的是温暖的脂粉气。他从某间沙龙回来——兴许穿着长裙与贵妇们谈笑,兴许与某些权贵在床上一番云雨——卸了妆,换身衣服,半夜翻入宫墙,仍然背起你去山顶上看星星。这周是上山看星星,上周是坐在河边、将脚浸泡入清洌洌的河水里,他与你见面,每周一次,背起你行走在茫茫夜色中。他与你聊天,声音倦绵沙哑,残留些朦胧的鼻音,说的是些桃色花边,偶有时能带来颇有份量的时政动向;他也听你漫天胡扯,你告诉他你如何如何欺负使女,如何如何吃了顶级大餐,如何如何睡到自然醒数钱到手抽。然后他会揶揄、打趣,然后问:不说话了?Olivine?睡着了?你脑袋里的算盘噼啪响,你说:唉呀,难得出来一次,我也想好好欣赏一下风景啊。你们都不说话,他背着你一步一步向山上走,突然就说:你好轻啊。他还说:轻飘飘的……像个空壳子一样,我是好奇你身体里装了什么,怕不是风一吹,你就飘走了。你说:是啊是啊,风一吹我就走了,到月亮上逍遥快活去,每天可以吃鱼子酱配鹅肝——配黑松露也不错。他笑起来,咳嗽,说:你要是飞了,王子殿下伤心都要伤心死了——他妈的月球上哪来的鹅肝?你搪塞说:哪里都有,有我的地方就有鹅肝鱼子酱!他说:你干脆改个名,当你的鹅肝之神好不好?百姓向你一跪倒振臂高呼鹅肝之神万岁万万岁就有鹅肝——我们到了。
他直起身,你滑下地,站在山顶的草地上。你看见一天的星斗。星星亮晶晶的,一颗一颗拥挤成星宿,缀在紫蓝色的夜幕里。你看不见月亮,看不见云,满地月见草在夜风里摇曳歌唱。你穿着睡袍,戴着睡帽,赤脚踏在草地上,你披着他的大衣,看他不厌其烦弯下身去拔采野花、编一个又一个草环。他开玩笑说,他要把草环往头上一戴,往街上一站,别人爱出多少钱买他就出多少钱买他。你看过很多书,记不得是在何处看的,“漫天星斗哗啦一下,倾进了人的心坎里”。你说,给我起个名字吧。你对他说,他捧着一怀月见草,想一想,说:你叫Mephisto得了。你说:我这么一个天使一样的人,怎么就取了个恶魔的名字?他说:你可不就和可怜的浮士德签订了灵魂契约么?他捧着怀里的月见草,想了想,说:Scabish,你就叫Scabish——和你眼睛挺像的。你笑起来,你说挺适合我的,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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